給摯友
一個五十年前的筆友 - 藻藻                                      臧蓓

最近我旅遊回來,很想與我的好友們分享我的相片,只有藻藻沒有回應,我再追問,還是沒有回應, 因為這不像平日的她, 我開始在擔心生病抗癌的她到底怎麼了……..
生命中最難熬的時刻,莫過於所愛的親人或朋友正面臨威脅到生命的疾病。無奈的是 : 再多的不捨及用盡人力所能的所有方法,也許都無法抵擋病魔或挽回生命可能的逝去。雖然溫暖的回憶,心裡那塊位置,也許是我們與所愛永遠聯繫的地方,但面對這莫以名狀的傷痛,我不禁回到50年前的時光隧道 ……

我小學六年級(約1960年),偶然在一個刊物看到一 個新聞 : 台灣省全省演講比賽初中組亞軍,旁邊是一個可愛小女孩的相片,大大的眼睛,而且有一個可愛的名字 : 黃藻藻,並歡迎交友。 它已是半年前的新聞,但它莫名的吸引我去做一件我生平第一次做的事情 : 附上一張最滿意的相片及一封信寄出去了。隔了幾個月,竟然收到她的回信,就這樣開始了我們長達50餘年的友誼。

事後她告訴我,幸好我半年後才寄,因為當時收到很多來信,為了期考都沒回,半年後只收到我的,卻也吸引她回應。我後來還知道星探曾因這張相片找她演童星。

我們那時叫『筆友』,通信的內容,不外乎小女孩學校家人的事。她住高雄三民區,在高雄女中唸初二,我唸屏東女中初一,她是所謂本省藉,我是外省空軍子弟,她是雄女演講比賽代表,我是屏女演講比賽代表,所以我們自然有很多話題。她的信俏皮可愛,我的信嚴肅正經一點, 重點是我們通得蠻勤,還編號, 起碼一個月必有一往返,我家中沒有姐妹,這些信在我們的少女生涯中添加無比的樂趣 (那個時代沒有電視、電話..) 。

到了一年後的暑假,我們忍不住第一次見面。我就獨自做火車到高雄去找她,聊一天, 逛一天,渡過我暑假最快樂的一天。下一個寒假她會來屏東找我,甚至在我家住一晚,我會帶她去吃勝利路有名的道地涼麵,看場文藝外國電影,逛逛唱片行,再做三輪車送她到火車站回高雄。慢慢的,在信中我們無所不聊,連最秘密的心中暗自喜歡的男生也會談一談,訴一訴,分享少女的青澀情懷。有一次我們興之所致還到照相館合照留念(攝於屏東年14歲)。

她多才多藝,音樂,美術,作文頻頻得獎,還是是壘球好投手,又是梁祝好歌手,常在報紙匿名投稿,在學校自然出盡風頭,又長得可愛非凡,雄中的男生們對她自然異常仰慕。

我這頭也是樂隊指揮,在這南部小城的屏女屏中也可算多人知曉。我們互相仰慕對方的小小名氣,互相分享我們自我絢麗燦爛的世界。好像永遠有聊不完的話題,有分享不完的故事及經歷。青春是卷顧我們的, 美麗是卷顧我們的,美好的遠景及夢想似乎緊緊的擁抱著我們。

歲月的大輪把我們推到大學,她進了中興,我進了台大。很自然的她又成了校中的 一朵奇筢,一直是君子好求的校園美女。她也一直和我分享她的男友追求史及動人曲折的故事。我每次都聽得津津有味,自然也和她分享我的。彼此都因為 『重色輕友』而疏於往來,偶而有事想到才會見面。

美麗的女孩似乎少不了金龜婿的追求, 她也逃不過這命運,終於她風光體面的結婚了,我深深祝福她享受著少奶奶豐裕的生活。似乎這一切配得這樣美麗又慧質蘭心的女孩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這時我也在大勢所趨之下戀愛結婚了。

婚後她只要有空,必約我聊聊她心中婆媳相處絲絲不滿或不順心的地方。她生了一女一男,畢業後先在台大史丹福中心教了5年中文,後來開了服裝店,空閒時間學學畫、陶藝及皮飾,生活依然豐富充實。甚至在晴光市場買下店面,開了一間高檔服飾店,打發時間。當然我們的生活中總有一些 “不能說的秘密” ,永遠深藏心底,只能帶進下一輩子了 !

1980年我移民美國唸書,外子在德州開餐廳,承她幫忙在台灣買了幾副國畫寄到美國,甚至餐廳侍女的鳳仙裝制服,也幫我在台灣整批訂作寄來,她的熱心與能幹相挺,使我銘記在心及感動,深覺幸運有此好友在異國鼎力相助。

1993年她為了孩子升學舉家移民加拿大溫哥華,離開台灣之前她把所有我給她的信寄放在我台灣的父母家中,隨後我也從德州搬到加州洛杉磯。

1997年她終於從溫哥華到洛杉磯來看我,當時我正開電腦培訓補習班,我們一起興奮得參加台大校友會年會及舞會,探訪她的老師鮑家聰教授及同學好友 宗才怡比華利山莊的家。

1999年我到藻藻溫哥華舒適的家看望她,也好好遊覽一番溫哥華及維多利亞寶翠花園等,品嚐她的廚藝,渡過一星期難得美好的假期。這其年間也在世界日報常看到她的生活小品文。電話聊天中我們常交換使我們感動不可錯過的好書、連續劇或電影。

溫哥華一別幾年沒再見面,直到2007年她告訴我她得到腸癌轉移肝及開刀兩次的惡耗,這對我如晴天霹靂,不能接受,然後聽到的是一連串她與化療奮鬥的Email及電話,聽得人肝腸寸斷,無以自己。

2009年一月在電話中她似乎好了些,每天還跳了幾小時的舞,真為她高興。六月初去電,因旅遊之便想去看她,才告訴我3月又開刀,因為癌細胞已移轉到卵巢了無法見我。走過生死關頭,她竟特別豁達,一直開心的訴說這一切經過,還說她已做好最壞的準備,現在每天都當成上帝給她的禮物,開心過日子,和朋友聚會,想吃想做想買儘管做,家裡帳務雜事也交給兒子,她感嘆的說: 真好,為什麼以前都不知道可以這麼輕鬆過日子。

找出她的剪報及相片,又一次欣賞她順暢的文筆,幽默詼諧的語法,在在顯示出她的才華洋溢,她告訴我,記者兒子的部落格暴紅,香港及台灣出版商主動邀稿出書。

我常常思考藻藻生病的原因,以我對她五十年的了解,她對生活中不如意的事,總是忍耐及受委屈的時候多,似乎很少為自己好好的活,很少為了自己一時之快,任性地做一些想做的事,如果她自私一點,也許不會悶出病來。好像她那善良、委曲求全、處處替人著想的個性連她的身體也受不了, 要用病來向她抗議及警告了。我對她說 : 妳也許要自私一點,愛自己多一點, 不要總替別人想….

她不知聽懂了沒有,只告訴我說,為什麼會多活這幾年 (2007 -2012),是因為「愛」支撐她。雖然身體受到莫大的痛苦,可是精神上是她一生最豐收的幾年。所有聽到消息的同學、朋友都冒出來給她打氣、安慰、建議及鼓勵。有的同學要從紐約趕過來為她輸血,太多的愛及關心支持她走過這堅苦的幾年。開刀時女兒請長假從台灣趕回來,像小媽媽一樣照顧她,拉著她的手叫她別哭。兒子每天噓寒問暖,晚飯後陪著散步,也不交女朋友,專心陪媽媽。這些濃濃的愛給了她無比的力量走過病痛。

我曾聽說女性和男性一項很大的不同點是女人會把心事向女性朋友傾訴及分享,藉由它而起了身心療癒的作用。 從靑少年到中年時期,也許我們就是那可以療癒的好朋友吧 !  我們剛好不同校,不在同一個城市,像是身在兩個不同的國度,沒有利益衝突及顧忌, 自然變成可以放心談心交心的好朋友。既是彼此的心靈伴侶自然瞭解彼此說的話,可以同喜同憂。每次聊完以後很多重負或疑慮就釋懷了,還可以得到最忠懇的建議及安慰, 而且互相保密到家。 她會用一種純正訓練過的國語, 加上好聽悅耳的聲音, 敘事邏輯井井有條, 聽她說話是一種享受呢 !

前天她給我一個簡訊 說: 「我還活著, 等精神好了再連絡…..」。

藻藻 : 加油 !  我不再用我的雜事打擾妳, 以前我甚麼都告訴妳,因為我一直像從前一樣,不想接受妳生病的事實,如今只有把所有鼓勵祈禱的話放在心裡,現在只想告訴妳 : 『妳一定要好起來,妳永遠在那裡好嗎 ? 和我說話談天,和以前一樣,好嗎 ? 』

2012年9月
寫於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