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樓

  我是個外來的移民。
基於許許多多現實環境,無法再住在台北外雙溪山頂之家。雖然留戀卻也不能再留戀了。那個白天可望重巒疊翠,藍天壓頂、閒雲掠過;再有在那裡叢山,繁花萬種、姹、紫、嫣、紅散發出無限幽香。入夜看月亮從東方升起,銀河在天,星光萬點;俯首遠望山下的台北十里洋場,燈火閃爍,繁華若夢。這些前塵往事,都已成過眼雲煙。

    年紀大了,期盼有份寧靜
我不願打擾兒女的生活,因此,我住進了寂樓。
其實,寂樓並不寂寞,它住有近五十戶人家。由於國籍複雜,人種紛然;有白種的日耳曼人、俄羅斯人;黃皮膚黑髮的亞洲人;棕色的印度人和墨西哥人;紅頭髮的西班牙人。但是這裡沒有黑人。這許多人,來自不同的國家、使用不一樣的語言、生活習慣、風土人情、歷史背景,均不盡相同。彼此溝通,確有困難。而大家見面,依然會打個招呼,點頭微笑,卻很少互相往來,惟彼此相處,仍甚友善,從來沒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
寂樓是一棟木造的三樓建築,它位於港口都市,中間走道,分前後兩排,依山傍海,是個適合老人居住的好地方。住在前排的人,白天可以欣賞旭日東起,入夜觀看月亮升騰,坐在窗前遠眺跨海長虹的享利大橋,這是通往長堤的孔道,那廣濶的港灣,縱橫交錯的碼頭,泊碇著巨輪小艇,萬桅聳立,隨著潮起汐落,不斷擺動,恰似一座沒有枝葉的叢林,在風中東搖西晃。巨輪如群巒疊翠的小山,莊嚴地在港口進進出出,小艇揚帆,如特大的粉蝶,在港口穿梭如織的來來往往,越過港區,就是美國海軍造船重地,港內朦朧巨艦,宛如串串流動的島嶼,在海面上載浮載沉。眼看著這海面的特有景象,也可以驅散一些這寂樓裡老人寂寞,偶而從港內傳來船艦的汽笛聲,也會盪去心中不少的空虛。
住在後排的人,推開窗帷,即是維爾底斯山,像一頭猛獸,披著高樹矮木,綠草芳花,及點綴其中的紅瓦白屋,頂著藍天,白雲片片朵朵,悠閒地匆忽飄盪,構成了一幅極美的風光景帶,是一框充滿了生命的好畫,更是一篇絕妙的好詩。尤其是巍然挺立在東太平洋海岸,兩顆巨大白色球狀建築,是兩隻明亮的美國國防的眼睛,無論是白晝暗夜,霧雨陰晴,或是風狂浪巨,它都會勤奮地,忠誠地睇視著那廣濶的天空,無涯際的海洋,無論是高空、海面、水底,幾乎都逃脫不了它的視線,它是具體的保護美國國防的安全。
屋前公園,古木參天,艷花似錦,綠草如茵。雖然沒有遊人如織的景象,倒也是群鴿飛舞,鷗陣翱翔。寂樓的老人,有時就在陽光下,木然地注視著空中飛來飛去的群鳥,追憶著風華年代的歲月,時代演進的推動者,那時該是何等挺拔豪邁,生氣蓬勃。唉!曾幾何時?那些往事前塵,均已是雲煙。留在身邊,僅是一縷孤獨和排遣不完的寂寞。想到曾經費盡心事,培養成長的兒女,如今安在?也想依著兒女,含飴弄孫,可是在這個以小家庭為單位的媳婦女婿,大都容不了他們。於是,他們只好養著小狗,抱著小貓,作為精神上的覊伴。想到從前五代同堂的溫馨樂趣,三十年代老人在中國家庭的權威性,和今天落到如此這般苦況,真是哭也無淚,笑也苦澀。科學極端發達,社會快速進步,年長者價值,旋即落到零點以下。
週日有人去教會,有人去佛堂;有些兒女,來到寂樓將老爸、老媽接走,外出聚餐、購物;而掀起一陣溫馨。之後,他們又回到不能不回到孤獨的寂樓,依然躺進傷心的夢裡。現實,僅有貓狗仍留身邊,還有那就是滿腹辛酸,無限感嘆!當今之世,人之異於別物者幾希!
住在寂樓的人,也許是年紀大了,眼不銳利,耳不聰慧,一切機能多已老化,所以行動起來,自難敏捷,講起話來,也都結結巴巴,難得流暢,反應就顯得相當遲鈍,沉默呆然,就成為這裡老人的特色。
中國人住在寂樓有十戶人家,他們來自大江南北,高原、白水黑水之間,講各地的方言,表現出不同的性格,信奉不同的宗教。有人自稱是老將軍,有的則是黃埔系的真將領,有人曾是電台節目主持人,有腳踏實地的工程師,有終日案牘勞形的公務員,許是年紀大了,看透了世間俗事,這些男士們,較為沉潛涵默,趨於成熟保守。但女士就不同了,終日無所事事,又不去尋求專門正當事情來打發自己,整天聚在一起,不是張家長,就是李家短,臆測推斷,是是非非,結果是彼此猜疑,互相不睦。如今,我明白了,這就是三姑六婆,講東說西的具體人物。
最令人不可思議的,竟然在這少數當中,發生激烈地嚴重的宗教戰爭。有位極虔誠的基督徒,對上帝的熱忱,對教義的執著,使人十分感動,也因此而感到懷疑。在她心目中,凡是信奉基督的,定必得救,而且永生,其他的都是魔鬼。雖然沒有人看見過上帝的具體存在,但我相信是有的。因為世界上有許多奇妙而令人難以解釋的事實,如果沒有一個創物主,必定不會有這樣完美的世界。不過祂到底在哪裡?沒有人具體知道的。希望凡是基督侍奉者,不要過份的具有太強烈的排他性。這位姊妹,宗教熱忱,令人敬佩,但她的排外性過高,使人難以理解。連南灣一個老人活動的團體的會員們,都認為是一群魔鬼,叫人就不敢茍同了。她侍奉基督五十年,五十年前,她究竟是神的子民?人的兒女?抑是魔鬼的化身?這些就值得檢討了。
信仰宗教,但並不排斥,顯得較為平靜。所有宗教的教義,都是勸人為善,熱愛眾生,提高道德觀念,尊重信守。站在他們中間地帶,我們常成為他們爭取的對象。為了避免麻煩,絕對嚴守中立,不去任何教會、佛堂。關在房內,讓靈性來充實人生,讓佛性來涵養自己,每天我依然會阿門、阿彌陀佛。
住在寂樓的人們,都是離鄉背井,身處異國,無奈飄流的遊子。今天同在這個屋簷下,別說與外國人少有往來,即使與中國人,也不是天天見面,就算見面,也難得有話可說。這是由於性情不同,觀念不一,出身、程度、背景,相去甚遠,可說是南轅北轍,很難找到交聚點。
那些老太太,過去多是高官顯要的夫人,捧著從前的地位,封建時代的思想,總是自以為是,說東說西,批這講那,引起不少的是非,雖然大家都忍不吭聲,但每個人心目中意見很多,怨氣不少,最後竟不互相往來者,大有人在。
希望寂樓的長者,用現實觀點,大家團結,彼此親愛,相互扶持,在沒有兒女侍奉之下,也能開朗快樂,讓寂樓冷酷冬寒的寂寞,亦能在春的氣息中温暖起來。使黃昏的晚年,在夕陽餘輝中,享受那份晚霞般美麗的快樂。